(武漢) 武漢江湖事

文:瘋子/

去年的杭州,陰雨霏霏。省美術館有一部名為《呐 》的作品在演出(沒錯,「呐」後面有一個空格),劇團是來自武漢的「江湖戲班」,導演叫郎劍飛,滿族人。作品是美術館「魯迅的面容——中國新興木刻運動80周年暨魯迅誕辰130周年紀念特展」的受邀演出之一。談到魯迅,郎劍飛「不禁汗毛倒豎,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顱頂」,他想到了魯迅的《呐喊》,也想到自己生活中的麻木,《呐 》戲便應運而生——一部想要呐喊卻不得,但仍舊要喊的戲。他在介紹中寫道:「原來我們所承受的種種不適,種種不安,種種的壓抑與痛楚早在百年前已有人指明了緣由。我們在呐喊與噤聲中對抗,在麻木與覺醒中博弈,為此我們付出……儘管我們的聲音可能極其微小,甚至很快被淹沒在社會的嘈雜之中,但,至少我們在喊。」——說的沒錯,「世上本沒有路……」。

整個作品有着很強的集體創作痕跡,看似並無關聯的數個片段被疊加在一起,回憶、煩惱、路邊的現實、駭人的噩夢、轉瞬即逝甜美的微笑……在作品的開頭和結尾又借用曲藝中使用司儀的方式與觀眾寒暄,加重了作品是一部「戲」的意味。但當司儀說道演出結束,並邀請所有演員上台的時候,戲卻並沒有真正完結。原本一個個在觀眾的掌聲中歡笑着準備謝幕的演員們突然表情猙獰,張大嘴巴做無聲呐喊狀。他們目光穿過觀眾、穿過劇場一直伸向遠方,像一具具緩慢移動着的屍體,壓向觀眾,走過整片300多人的觀眾席,消失在門外……一瞬間,連空氣都凝固了,沒有聲音但那衝動卻實實在在,沒有動作但那欲望卻清晰可見,其中的壓抑與反抗性已勿須多言。那一張張看似年輕卻憤怒的、無助的、痛苦的、無奈的、悲傷的、絕望的臉上,卻讓我看到一種希望,正如先生所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他們的身影,讓我不由地想起了武漢。

因為演出的機緣,筆者前後多次前往武漢這座江城,這個楚文化發祥地之一的碼頭城市一度是中國規模最大的城市。時至今日,翻開武漢地圖,看着由長江及其最長支流漢江橫貫市區,漢陽、漢口、武昌隔江鼎立的雄姿,都深感武漢之「大」。有意思的是,像武漢這樣的碼頭城市(也可參照重慶)有着與內陸城市、海邊城市不同的城市質感,粗礪、野性。碼頭意味着人頭混雜,五湖四海都彙聚於此,城市的「潛規則」便比較沒有規矩,所以此地的人都比較散漫,無政府意識濃厚。這也是為何搞搖滾、搞詩歌、做社運能在此發芽生長的緣由之一。我有時會想:要做一個藝術家,似乎都得有些「野」才行,不然便很容易是循規蹈矩,陷於自我閹割和畫地為牢的封閉之中。因為「人」的關係,「江湖」不再僅僅只是流水湖泊,江湖上的那點兒事,實則都是人的事。

戲劇在武漢並不發達,真正昌盛的是戲曲,漢劇、楚劇、黃梅戲都是老一輩人愛聽的,但戲劇的觀眾卻很少。建國以後,各省都建立了人民藝術劇院(簡稱:人藝)用於政治宣傳和思想管控,直至今日,人藝仍然擔當着類似的「重任」,所謂的「主旋律」作品被不斷地上演着。這些「政治正確」的「花籃工程」,不僅立意上陳腐做作,在美學上、視覺上也很難吸引觀眾。但由於政府長期大力的支持,人藝始終可以不斷砸金演出如《紅旗歌》、《婦女代表》、《喜事》、《人們在前進》、《曙光照耀著莫斯科》、《敢想敢做的人》、《烈火紅心》、《共產黨人》、《萬紫千紅才是春》這樣類似的作品(光看劇名就能想見其中的內容了),由政府下屬的各個機構包場觀看,然後去北京向領導們彙報。而近些年,隨着文藝制度的改革,政府越來越傾向於各省人藝的自給自足,政府買單的情況越來越少,各人藝不約而同地都走向市場化的道路,國有院團一夜之間向錢獻媚,爭相做些不上台面的白領戲、搞笑戲、懸疑劇等。可能是向權獻媚的時間太久,做奴才做慣了,沒有半點藝術家的骨氣。於是,始料未及的是,市場化不僅沒有帶來合理的競爭機制,相反,由於資源長期地分配不合理,國有院團成為戲劇過於商業化的最大元兇和既得利益者。對於真正的創作和藝術家們而言,其文化資源的壁壘和壓迫從未減輕分毫。

而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卻另有一批人秉着對戲劇的熱愛,以更「低碳」的方式存在着。武漢的獨立戲劇始於校園,正是校園社團化使得戲劇社在武漢遍地生根。同學們不為錢(演出幾乎都是免費的),不為名(沒有商業包裝,沒有媒體炒作,沒有文化單位的關心),只是為了借着舞台表達他們自己的思考。戲劇精神突然在這樣一群沒有經受過專業戲劇學習和培訓的人的身上被還原了,不得不說這是對我們當下社會所謂「文明」、「繁榮」、「多元」的一種諷刺。並且,各學校各劇社之間的交流非常頻繁,甚至會以非常民間和自發的方式組合成各式各樣的小型戲劇節。筆者有幸在武漢觀看過多部非戲劇專業的學生作品,雖然在創作和表演上的稚嫩顯現無疑,但無論是從作品的選題、思考的深度、還是舞台上的創意都讓人印象深刻。如武漢大學李英男在2009年改編自《青春禁忌遊戲》(又名《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的作品,完全解構了原有的框架和敍述,而只是延用作品中兩代人的互相不理解來映射當下的社會和戲劇現狀,把一部三一律的現實主義作品變為了一場觀眾都能參與的「論壇劇場」。在我來看,這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精神!它正視現實,正視我們的無能,正視善良,也包容醜惡。

正因為校園戲劇的繁榮,不少同學在畢業後仍希望繼續自己的戲生活,於是他們在民間(作為政府、商業的對立面)成立了自己的劇團。2006年,武漢第一個民間劇團「方糖盒子」成立了,它的工作主要有三個方面:戲劇資訊平台、戲劇培訓及戲劇創作。作為資訊平台,通過QQ群和郵件網路轉發各類戲劇資訊,並組織集體看戲和交流活動;戲劇培訓主要有戲劇視頻欣賞及觀後談、劇本朗讀會、劇本研讀會、特定主題的戲劇沙龍和戲劇工作坊等活動,而且大多情況下都是免費舉辦;創作和演出的作品有《追蹤》(改編自電影《非常衝突》)、《最後一個情聖》、《傾•心》(與文華劇社合作)和《陰道獨白》。但由於管理不善、組織者本身缺乏持續力和清晰訴求等原因,「方糖盒子」雖還在運作,但已很久沒有新的創作了。

相比之下,2009年成立的「江湖戲班」和它的主持者郎劍飛則走得更為扎實。「江湖戲班」是一個非牟利性的團體(但沒有任何政府或基金的支持),它的運作全由郎劍飛來負責。戲班成員並不固定,也沒有很高的門檻,參與者大多是社會各階層的戲劇愛好者。戲班致力於獨立戲劇的探索及非職業戲劇的推動。「目的是激勵更多的普通人參與到戲劇中,通過戲劇來提升個人和團體的生活品質及精神品質,以生活為根基去思考、去創作、去實踐,以戲劇為媒介去傳播、去表達、去自省。」「江湖戲班」立足於一系列的非職業戲劇活動,如戲劇工坊等,在此基礎上進行個人創作和集體創作,同時也組織演出,協助外來戲劇團體來武漢演出。 目前,已創作排演劇碼有《格林搜集的童話之灰姑娘》、《顏色》、《狼》、《芸之心》、《呐 》,參與製作作品《靠!油漆》、支持協助《小社會第一卷》(草台班.上海)、《江河行》(臧甯貝.上海)武漢站演出、非職業戲劇研修會、武漢站活動以及《小社會》(第一、二卷)(草台班.上海)等。今年更是有三部作品將會連續上馬:以古喻今、諷刺當下社會亂象的《江湖》、重新創作、再度推進的《呐 》和曾獲得普利策獎的瑪莎.諾曼(Marsha Norman)的劇作《晚安,媽媽》(’Night, Mother, 1983)。在筆者來看,尤其是「江湖戲班」和郎劍飛不斷尋找空間與其他地域的劇團謀求合作與溝通,此舉有着比他人更大的視野。一方面他和他的團隊也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學習與成長,另一方面,在合作和走動之中,互相之間慢慢形成一個鬆散的網路共用資源和經驗,並且在互相的關照之中發現彼此工作的價值和意義。這一點,對於始終處於社會邊緣的獨立劇團而言,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國有院團財力雄厚、資源豐富,卻整日生產着毫無靈魂的東西,一想到他們還要在舞台上對人性高談闊論就覺得好笑。相比起他們,「江湖戲班」之類的獨立劇團,雖然仍在摸着石頭過河,且走得辛苦,卻讓人抱着一份期待和認同。正是這樣的「存在」,給我們深痛的現實一個結實的回應,這本也是戲劇要擔負的社會意義之所在。只是……現在的「擔負」,真的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