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三開心上學去!

文:梁菲倚 /

學生自小在後英殖民的國家馬來西亞長大,看的是廸士尼的卡通,長大的環境有完全不會中文的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當然也有很熱烈保存着華人傳統的華人。像我父母是讀中文,但因為進入公務員體制,也接受了不少西洋文化的融合。而我個人,則是四不像,中文英文馬來文化都半調子。

去年報考由林谷芳研長主持的佛光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班,就是想增進一點對中華文化的薰陶及學習。老師開一門課叫「諦觀有情」,是以中國音樂談論中國文化,從中讓我又一次審視東方與西方的,芭蕾與優劇場在我身上流下的訓練文化。

小時候在大馬的觀察,受到傳統文化影響的華人都較合群,家族家庭的觀念比受西方文化影響的華人強。從傳統的房子四和院為例,公共空間都很大,反而睡房都設計得小小的。這或許真是儒家思想對中國人一代一代的影響。西化的人較講私人空間,人權等個人性的尊重。但原來在音樂裏,中國音樂和西洋音樂的特性是剛好相反的。 林谷芳老師常說藝術的其中功能是補足生命的現實。西方音樂會發展出大形樂團和奏,樂器的音色也求標準化,音階以十二平均率分割,好服務合奏的方便。中國樂器的音色卻是為獨立而存在的,而不是為融和而存在的。這是否因為中國人生活上有很強的群体性,所以在音樂上則要找沉醉自己孤獨的空間;而西方人卻相反,在較自己的世界裏,所以要通過音樂得到大同?

西方因深受基督教的影響,以有一個超能力神高高在上的為依歸,他們相信有創世紀有審判日的始終,發展出如歌德式的教堂建築般,有個尖尖的頂端導向往上的仰望。如果說西方是「直線向上」的藝術(「|」),那中國的文化就是「圓」藝術(「o」)。舉凡京劇肢體裏很多的動作如雲手或跑圓場,太極也是以圓出發的肢體邏輯。

我知道中國文化受佛和道家影響甚深,無論是佛家的自性圓滿,或道家的從山水中天人合一為依歸,這無疑浸透在中國人的音樂創作。貝多芬的「莊嚴彌撒」對照中國的古琴名曲「流水」,前者在宏偉、慷慨激亢中得到一種崇拜和救贖;後者,有如生命平常又恆常的流動,同時即在原地,慢慢聽卻旋進了一種空靈,真的有趣極了。

中國人真是很有智慧的民族。學生曾學習過一堂課的中國畫畫,驚訝於一支筆就能做出梅蘭竹菊。只要轉一下手腕,用毛筆的不同角度,顏色的深淺就不同,表現就不同。還有像剖牛也一樣,中國人是一刀能剖一整只牛。刀背、刀鋒、刀柄等都可用來執行不同的部位和需要。西方人的邏輯就會為了要剖一只牛,發明了十幾種刀,服務十幾種部位。同樣的,在音樂方面,以學生較熟的鼓為例,我們是善用鼓皮、鼓身、鼓丁、鼓的不同部位,每個部位都可擊出不同音色。西洋人會發明像爵士鼓這樣的樂器來創造多種音色。

也正因為中國人不往多發展,反而往深發展,其音樂就像林老師在「諦觀有情」書中談及「下指落弦—功力的講究」。簡單的東西容易上手但難精,也正是這樣的道理。這一指落弦,就有十年功力,或就隱含了生命走過的歲月痕跡,如愈老的普洱茶愈有味兒!

這也是為甚麼中國音樂與道藝一體,容易有所交集。學生聯想起當初在優劇場的學習,阿禪師父光練一聲一聲的簡單敲擊,就左右手各半小時,而且每一句他都在面前示範。學生可以接受到身教的示範,擊出來的鼓聲除了節奏,更吸收了其味道。這種特色,比我早期的優人身上更明顯。優早年的節奏很單純,比如說「菊花頭」,但他們老團員打出來的鼓聲就是我打不出來的味道。這味道並不是說力道或節奏的分析就能明暸而達成的,它是需要日以累積的薰習。

1997年我進優劇場之前,在香港藝術中心的戶外,曾經看過優劇場擊鼓的演出。他們當時一群人像僧人一般坐在地上,演出當初那唯一一首名為「流水」的曲子。

事隔15年,那印象依然深刻。我本來就是音樂外行,不會從音樂角度去評論它,但只記得當時全場被那肅穆、專注、含蓄卻又高能量的優人們深深攝住。

後來我進了優劇場,劇團已開始踏上國際舞台,藝術總監開始因為西方人的評論或來自音樂界的批評,我們開始補強西洋打擊及西方樂理的學習。一種節奏的精性概念突然沖擊了優的打擊本能,也改變了後來阿禪師父的教學及創作方式。

同時,讓我想到戲劇藝術的老演員。年青演員雖然青春貌美,但如果只有扮相沒有內涵,很快就不耐看。越資深的演員,越豐富的情感歷練,演出就到位感動人,在台上就是有一種無為而為的鬆,能做到指月卻把月亮留給觀眾自己發現的表演;這實在是很難在年青演員身上找到的的狀態,因為年青演員有一些因努力掌握技術、取悅觀眾的眼光所產生的多餘力氣。

中國文化受儒家、佛家,道家影響,學生根據林老師的論述所整理:儒家—現實世間;道家—寄情山水;佛家—有情的宇宙觀」。這些影響中國音樂的空靈感,與留白的美學。許多音樂的創作主題以山水及出世觀照情懷。光是曲名,十不離九都是山水風景或大自然,如「高山流水」、「潚湘水雲」、「平沙落雁」、「月兒高」等。我想不是每首曲子都在描述大自然的景色,但更多是以自己的心情,移情於山水中得以舒發的空間。然而西方在幾何及數學的完美比例中體現上帝,就會產生如貝多芬「d小調第九交響曲」這樣的命名。

西方人的邏輯正如以上所提,造就二分性及黑白分明的個性。音樂上求絕對的精準,也發展出紀錄的方式及精確的樂理,如同法律。而中國人處處給自己和別人留空間,不需要講死或講白,有空間就有彈性,這是金剛經裏一直強調的「法無定法」。 因為非要絕對,就有了像在中國音樂裏的滑音。這就是味道的一部份,對西方腦袋而言是抽象的。

中國的音樂情感表達有滑音,是含蓄、是娓娓達來的、是充滿留白空間,它是人間性的、故事性的。話說回當初在優劇場,受了西方樂理的影響後,我們不再聽打或唱打,而是看着西洋豆牙譜,開着節拍器在練習。我當初在香港看見那群優人的力量已經沒有了。表演當然從原始的力量出發,但多了種冷靜或者說是框框,阿禪師父的創作也朝西洋的分部擊出不同的音色而創造層次感,但以往一句一句像在說台詞般的感覺卻沒有了。每個演奏的人都是斷裂地掌握精準,卻少了一種打擊者的情感在整體樂曲中得到流暢感的情境歷程。

西方與中國在本質上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音樂發展和特色。其實在現今這麼全球化的世界村文化,相互交融和學習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間,都是無可避免的。

不追根溯源,真不知某些本體在哪裏。我這樣的文化四不像,或無根的小菊花,本以為把所學融合使用是最佳的選擇, 但也因為林老師課堂上提醒,有可能不小心,只吸收了所有的所有的「短」處,變得更「短」!──留下讓我繼續沉思及反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