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正健/
這個鬱結已在我心裏裡積壓良久,且大有漫延之勢:我幾已無法為任何一齣剛看過的劇,平心靜氣地寫一篇劇評了。因為思考的責任,或者說是思考的強逼症,不斷逼迫着我,要我的思路從那齣劇的內部急速伸展到一些龐大得多的問題上,那絕不是兩三千字的劇評文章所能駕馭的。甚麼龐大問題呢?譬如說,何為「劇場性」?何為「表演性」?某位香港劇場藝術家的終極關懷是什麼?香港劇場有何困境?又有何出路?諸如此類。乍聽起來,這些問題都大得令人嘔吐,而我又總是常常不自量力,逼著自己不斷寫那些兩三千字的文章,企圖回應一下。
沒有多少人會真心相信,單靠「兩三千字」就能解答那些大問題。因此我寧可相信,在坊間久不久便被刊載出來的這些評論文章,絕大多數都是應約之作。當報刊文化版要做甚麼年度回顧、有人要編甚麼戲劇論集、又或者是有團體要搞個甚麼戲劇研討會的時候,像我這類經常被邀稿的「劇評匠」就逼得要翻箱倒篋,在截稿之前找回演出資料、重讀新舊劇評、有時還得在短時間內狂啃戲劇史和戲劇理論的雞精書,六壬扭盡,還不過是為了寫那些「兩三千字」。最後即使賺回稿費,也真是「背脊骨落」,難以下嚥。
我也從來不是那種人,會去計較那一元半角的稿費。如果創作需要真心,那麼評論也是需要的。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應該去計算做評論的回報。初寫劇評的時候,總聽得前輩告誡:寫評論不同寫觀後感,是要做足功課的。直至今時今日,這類說法依然被反覆引述,幾已成為我們這些「劇評匠」的金科玉律。可是,我卻從沒聽說過,要做多少功課,才叫「做足功課」。例如,如果我要看一個劇團演《四川好人》,對布萊希特戲劇理論有一些掌握,自然不可缺少。但這「一些掌握」到底是多少呢?只讀了場刊的幾百字簡介足夠嗎?讀過幾篇研究布萊希特和《四川好人》的雞精論文夠不夠?還是起碼要把他的主要論著和劇作都細讀一兩遍,才算對得起我要寫這篇《四川好人》劇評的目標讀者呢?
上月看了鄧樹榮執導的新作《打轉教室》,本來可評的亮點很多,我卻最終沒有寫文章,只在facebook上留言幾句,聊表心意。回想起來,如果當初真的要寫一篇劇評,我又需要做多少功課呢?要找回《帝女花》、《菲爾德》和《泰特斯》的舊劇評來讀嗎?要重讀一遍《合成美學:鄧樹榮的劇場世界》嗎?找一本梅耶荷德的著作集來精讀一遍需要嗎?甚至facebook上有朋友留言,說《打轉教室》的表演性跟香港電影電視的興趣有關,那麼,這又是否表示我需要去修一個電影電視系的學位,才能寫好這篇劇評呢? 
那當然是說笑而已。不過facebook上朋友的意見,卻又不見得沒有見地。問題只是,到了甚麼時候,我們才有精力去認真研究一下,這表演性跟香港電影電視到底有何關係,而不是僅僅在那兩三千字甚至更短的劇評文章裏略提幾句?那筆稿費之所以「背脊骨落」,並不是因為算出來的每字稿費太賤,而是稿費從來都覆蓋不了在寫劇評之前所付出的剩餘腦汁。換一個說法,就是我們到底為了賺這筆稿費,平白浪費了多少值得深入鑽營然後大書特書的好題材呢?
其實我對自己這重鬱結的根源是一清二楚的:劇評已寫得純熟,但認真嚴肅的深度研究卻從未開始過。而更令人抑鬱的是,這原來並非我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大環境的狀況。很久以前就已經聽過一個說法:香港就是缺乏戲劇史的論述和研究,可是搞戲劇史研究絕不容易,因為現階段資料保存整理不全,輕率寫史是十分危險的,所以我們必須要有耐心,先搞好史料整理,留待日後使用。我一直以為,這個說法是滿有見地的,但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很可能只是一個藉口,好等像我這些有志寫史的劇評匠,無需捲入一個無底的研究黑洞裏,那是因為,馬一研究真正開展了,吃力之餘,也很可能因著「以偏蓋全」、「論證不足」等學術罪狀,而最終賠上了「劇評人」的聲譽。於是,我也只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和別人,繼續追趕那些兩三千字回顧文章的截稿日,繼續用那些空洞枯燥的修辭來回應那些龐大劇劇問題,繼續把那些整理好和未整理好的史料,「留待日後使用」。
還是不多說好了。否則的話,可能連這篇文章的稿費,我也嚥不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