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正健/
我最不喜歡謝幕,謝幕的一刻總是令人不安。通常我都是坐在觀眾席上,渴望着劇場帶來的神聖經驗。然而現實卻是,這種神聖劇場經驗通常都只是書本裏說,或是別人把一生僅偶過一次半次的朝聖經驗無限放大,以圖說明劇場的神聖本質。不大美妙的觀劇經驗實在太多了,有時我寧可看到一齣徹頭徹尾的爛戲,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櫈狠然割破,然後在謝幕之前便揚長而去。我最不喜歡謝幕,因為很多時我的掌聲都不大真心,而我也聽得出觀眾席上如雷的掌聲也是不太誠懇。當然那也並非完全假情假意,否則大家也不會捱至謝幕一刻,早就一走了之。
但更壞的情況是,我又分明知道表演的人已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和誠意,依然演得一塌糊塗,卻只因他們的努力,我會被別人要求不要太過嚴苛,而應當欣賞他們的誠意,和體諒他們的困難。什麼時候我們對藝術的要求變得這麼低?這種和稀泥的作派很多時會在演後座談會中出現,有一次我主持一個演後座談會,會上我好像沒說過什麼具體的,四十五分鐘便蒙混過去了,之後導演私下問我:「你對這戲有什麼意見?我知道剛剛說的都是客套,我要聽真心話。」當時我沒正面回答,事後卻寫了一篇劇評。我一直以為,文字是最能抽離現實制約、最能維持思考深度的評論方式,可是,當我一心要堅守評論的氣節,便愈會要求自己不要帶著觀眾的直觀偏見,要從創作者的角度考慮作品的價值。結果是,那篇劇評算是批判得頗狠,但仍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體恤和諒解。
最近有好幾次,有人把我喚作「著名劇評人」,我都好像被電擊到一般。難道我是做錯了甚麼嗎?難道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沒甚麼好名堂,便順手拿來這個無需任何專業資格的「劇評人」作身份證,久而久之,人們便以為我很出名?只得懺悔,我至今依舊沒甚麼亮麗名堂,「劇評人」三字仍然長期鎮駐在我的簡介之中。曾幾何時,我以為「劇評人」可以是一份志業,條件並不是我能在高度產業化的劇場機制中佔據一席位,如擔任劇團的戲劇指導、雜誌的專用寫手之類,而是正好相反,條件是我能超脫任何體制的掣肘,長期而穩定地保持着自己對藝術和評論的高氣節。實在令人驚訝,我居然可以高潔得如此愚蠢,竟然相信寫劇評也能跳出三界之外,如同一個創作者一樣飄然出世。劇評人最墮落的,並不是為討好某些人而說假大空話和寫樣板文章,而是如我一樣志向遠大卻又目光如豆,誤以為劇評絕對有能為遺世獨立,甚至妄自奢望能建立一套劇評的形而上學,以支撐「劇評人」足以作為一份志業的正當性。
可是,發掘現實的深度從來都是正當的,而我的錯誤,或許只在於我錯信了這個世界還是美好。這是一個劇評人馬上便遭到遺棄的時代:一方面,劇場不再需要評論,只需要填在問卷上的觀眾感受和意見。另一方面,創作者也沒有打算把他們的作品放在詮釋的桌子上,在他們控制範圍以外供別人作任何詮釋。弔詭的是,劇場正在走向民主化,觀眾意見主導一切,任何評論霸權皆遭拒絕。但創作者同時也漸漸失去了召喚評論的能力,劇場作品的思想深度和介入現實的能力即使遠比很多其他藝術形式為佳,卻難以趕及社會和文化評論的發展。而我作為一個掛著「劇評人」之名的人,既無法抗衡意見庸俗化的風潮,也難以抗拒追求深刻思想和介入現實的知識份子式誘惑,終只能走上把劇評哲學化的不歸之路。
早陣子我小執導筒,導了一個十來分鐘的讀劇。我在臉書上寫道:「導功尚待磨練,但創作之媚終於入侵骨髓,而我作為評論人和創作者的身份落差,也得到了初步和解。」如今想來,「和解云云」只是美言,真正的說法應該是:「逃跑吧!劇評人。做你的創作去吧!」即使最後可能還是寂寂無聞,但我想,我還是會學懂,如何誠心誠意地享受謝幕的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