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臉書 :《貼近那永遠彷彿缺席的劇場想像》劇場文本集自序(刪節版)

文:陳炳釗/

過去我一直反對出版劇本集,反對的原因有二:第一,花費太大;第二,讀者太少。兩個原因加起來,其實是我對自己的劇作沒有信心,我懷疑那些為演出而寫下來的文字,一旦離開了舞台上璀璨的光影,對一般讀者來說,還能提供多大的想像?

我從不懷疑優秀劇本的文學價值,一個好的劇本,單憑文字,便足以帶給讀者豐富的閱讀趣味。但就像絕大部份科班出身的劇場人一樣,我更願意去相信,讀者讀到的劇本並不是一個完整自足的文本,而只是一個過渡。劇本連接著文字和表演兩個領域,永遠在過渡中徘徊,偶爾清晰地顯現出生活裏歷歷在目的景象,但更多時候,劇本所指向的是書頁以外的另一個符號世界,亦即劇本最終會被完全體現的地方──劇場。對喜愛劇場的人來說,劇本更像是一份製作說明書,而且這份說明書還只有一小部份是用白紙黑字寫成,更大的一部份則隱藏在留白暗喻和美學想像之間。所以,讀的時候,必須在文字與劇場之間來回擺渡,精神很分裂。

如果說讀的分裂,寫的也就可能更分裂了。據說葡萄牙詩人佩索阿 (Fernando Pessoa) 是史上最最分裂的作者。他以72個異名者 (heteronyms) 的身份發表作品,藉著架空「作者」的本真,建立起迷人的書寫王國。我想提醒讀者,大部份現代劇場的「作者」,其實都極可能是佩索阿的倣效者。而且我們比起佩索阿更分裂的是,我們是在一種名叫「整全劇場」(Total Theatre) 的藝術類型上創作,而偏偏這個時代叫後現代,在創作理念裏,既無所謂整全性,也沒有本源,一切都只是碎片的拼合。劇場作為一種社群性活動,以及產製所需的過程和步驟,進一步強化了書寫的分裂狀況。

那就是為甚麼我把這兩本結集稱為「劇場文本」,而非劇本,因為「文本」包含了脈絡式和合成性的特質,這更貼近我創作時的狀態,以及部份文字完成的背境。

「文學必須抗拒劇場。」海諾穆勒曾經如是說。言外之意是要劇作家破除一切既定的劇場習性,為觀眾和現代劇場創造新的劇場想像。對穆勒來說,劇本裏的文字愈讓導演和演員無所適從,愈天馬行空,便愈夠抵抗力。在我的劇場經驗裏,文本與劇場之間的對峙,編劇與導演之間的爭持,也許由於總是在同一個自己之內發生,因此很難有一種旗鼓相當的平手狀態,而會在不同時期不同階段裏有所傾斜。在02年至06年間,亦即在第一冊結集裏收錄的「創傷系列」,基本上我是以導演的位置書寫的,所完成的文本,更像製作說明書,或者,留下了更多空位讓導演介入。我覺得,這個階段裏的多個文本,片碎且割裂,劇場的形式在局部片段裏非常強烈,但整體上其實我的導演身份還是牢牢地掌控著文本的想像空間。而在第二冊的創作階段裏,文本開始以大塊大塊甚至連綿不斷的形式出現,細部上也許完全欠缺開放性和多元趣味,但整體上,卻是編劇的我逐漸擺脫導演的我,企圖單以文本打開更大的劇場想像。

自少年時代愛上戲劇以後,我一直渴望成為一個編劇,因為我認為,劇本寫作能夠讓我對劇場進行最自由最任意的想像。後來考進了戲劇學校,由於當時沒有編劇科的緣故,退而求其次,我選了導演科,然後,發現導演科的老師實在太糟糕了,結果最後我成為了一個表演科的畢業生。由畢業至今,輾轉已超過二十載,我卻一直不安於同一個位置,同一種崗位,或許,潛意識裏,是渴望著通過不同的視角,尋回昔日的夢想,貼近那永遠彷彿缺席的劇場想像。

(一書兩冊的《陳炳釗劇場文本集》將於八月底出版,敬請留意。)